張行健。
難以忘懷的李家坡,
難以忘懷的李家坡鄉親,
還有我住過的驢圈改成的小土窯,
在遙遠的平陽府里,
我向你們深切地祝福。
一
去李家坡當代教那年,我十七歲。
十分簡單的鋪蓋卷兒放在背上,原本是不重的,因不停地爬坡,又是非常陡峭的羊腸山路,汗水就滋滋地竄出來,洇濕了薄薄的棉衣。父親要替換著背,我執意不肯,看著他那張不到四十歲便布滿滄桑意味的臉,我的心里一陣酸楚。前前后后幾個月,父親為我聯系這個代理教員的差事,真能把腿跑斷。現在,一切都說妥當,他又要送我到陌生的李家坡小學,為了兒子,父親操碎了心。
陡坡爬到盡頭,便是非常遼闊的塬,在塬上又走了好大的時辰,才到中心校所在地曹家莊。曹爾義校長已在校門口迎候,遠遠的,他碩大卻富有特點的嘴巴早已圓圓地張開,放出一串厚道而熱情的笑來,嗬兒嗬兒的,伸出白白凈凈的手同父親握著,搖著;再和我握,我覺得曹校長的兩只手綿軟而溫熱,心域里便注滿了別樣的情緒。
“才十七歲嘛,就這么高的個頭,張老師,你的接班人起來咧!”曹校長笑著對父親說過,細長的眼睛打量我一陣,看得我臉子發熱。
午飯是在曹家莊中心校吃的。記得是十分可口的雪白饅頭和有著不少豬肉片子的炒白菜。許是走得餓了,許是飯菜的香美,我吃得有些無所顧忌,且發出進食愉悅的響聲。父親對我一次次使眼色皺眉頭,我都視而不見。多年后我四處奔波,生活發生了很大變化,也的確吃過不少美味佳肴,但曹家莊學校的那頓便飯一直讓我回味無窮。
飯后曹校長引我們父子朝李家坡走去。依舊是渾黃空曠的塬,四周是逶迤的山和一道道荒涼的溝。天慢慢陰下來,一些似云似霧的山嵐把土塬罩在巨大的壓抑里。
暮色來臨時,塬面開始傾斜,一條蛇樣小路倏然在眼前扭動。陡陡地下了一道長坡,猛地轉一個大彎兒,眼前蒼涼的崖面上,高高低低錯落著十余眼破舊的土窯。
“到咧,這就是李家坡,靠西頭的那兩孔小土窯就是學校。條件是艱苦一些,不過這里的人都挺好的,很厚道的。”曹校長吐一口白氣,對我們父子說,口氣帶有安慰的意思。
我的心一沉,想不到李家坡深嵌在這大荒山野嶺的皺褶里。從今往后,我就要在這里生活了。同貧管會王老漢交涉一番后,算是把我安頓下來了。曹校長因有事,踏著蒼茫夜色去了西疙瘩村,我和父親就在學校的小土窯里過了第一個夜晚。
天一亮父親便匆匆起來,囑咐我幾句,就返往他教書的縣城中學。我那時只覺得自己像一塊土疙瘩,被隨意地拋在這陌生的李家坡了。
二
父親前腳剛走,娃子們就三三兩兩來了,大大小小的,小土院里就站了十八九個。除了李家坡本村的外,還有另兩個小村西疙瘩和莊上村的。學校是復式班,從一年級到五年級,均在一個窯洞里上課,這些,曹校長早有所交代。對著一群球球蛋蛋穿戴破爛卻十分聽話的山里娃娃,我不由得笑了。想著自己本來是一個大娃娃,一夜間搖身一變就被人稱作老師了,想著就嗬兒地發出笑聲來,笑得娃子們莫名其妙的。
我說,今兒是開學第一天,一會兒要打掃學校的。咱先按大小個頭排好隊,唱幾首歌再說吧。
很嘹亮很悠長也很荒誕的歌子于是回蕩在一九七五年早春二月的山坳里,李家坡因了這歌聲才有了一些生氣。我注意到好幾家的婆娘們借出院子抱柴火或上茅房的機會,朝學校的院子里探頭探腦,一副稀奇神往的樣子;久閑的牛們驢們也被這歌兒引得條件反射,嗚——哇哞哞地長呼短叫,釋放內心難耐的孤獨。
聽貧管會王老漢說,我的辦公兼住人的小土窯和娃子們上課的教室窯分別是由生產隊的小驢圈和大羊圈改造而成,村里,立時還打不起兩孔新土窯的。
我才注意到,小土窯齊腰的土壁一片光滑,原來是作驢圈時,驢子們蹭癢癢摩擦而成的,湊過去細瞅,見土壁上沾了許多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驢毛兒,嗅一嗅,一股異樣味道在鼻腔里彌漫;再看我做飯的小灶臺,原來也是昔日的驢槽子改裝了一下。
一時間對驢子有了別樣的好感。在以后的無數個夜晚里,備課或看書累了,嗅一嗅土壁上驢毛特有的我早已熟悉了的怪味兒,想到這里曾圈著的那一頭或幾頭驢子的每日辛苦的勞作,便感到自己算是在福中了,一絲寬慰竟悄悄地滋潤了十七歲的心田。
在以后陰沉的天氣或春雨連綿的日子里,心情郁悶或被某種莫名的孤獨困擾著的時候,忽想到這里曾圈著的驢子怎樣的忍受著同樣的孤獨,承受著十倍于我的凄苦,我便把孤獨看作了一種獨享的風景。
教室窯是羊圈改成的,明眼人一看便知。首先是窯頂那一處露天的氣眼,天熱時是給羊圈通氣用的。作為李家坡學校的教員,我沒有把那氣眼堵死,春日弄了一捆山柴堵于其上。我想,到了夏天,我給娃娃們在里面上課,悶熱時可搬掉柴捆通風流氣享受一下涼爽的。
五級復式課特別麻煩,要上好自有一套十分科學的方法,我卻粗粗糙糙把本應細膩的方法弄得簡單化了。給四五年級上課時,一二三年級默默寫作業;給一二三年級講課時,四五年級寫作業。體育、音樂是一塊上的。我用山桃木棍子做了許多簡陋的體育器材,木馬、跳高架和賽跑的接力棒……娃子們自然十分新奇,課前課后的小土院里便有了非常熱鬧的嬉耍聲。
我發愁的,還有做飯。
課前,趕緊生著火,坐上鍋,涼水鍋里撒把玉茭面(村里那會兒收不下谷子,沒有米),把兩顆窩窩頭、三顆洗好的山藥蛋往箅子上一放,扣上小籠蓋,拿上本子上課了。給二三年級布置下作業,忙著給四五年級講課,等給他們講完布置下作業,又該檢查二三年級的課程了。一年級小娃娃也冷落不得。常常不可開交的樣子。等這堂大課上完了回到自己的小窯里,見爐膛的火不是太旺了燒干了水,窩頭們發出難聞的焦煳味兒,就是柴棒壓根沒燒著,山藥蛋硬邦邦堆在箅子上仿佛向我示威……
桌凳是不夠的。我和大些的孩子們下到深溝里,挑選打制出一些光滑的淺紅色的石板,背上來,壘一些石頭抹一層泥巴,把石板平平地鋪上去,就成了簡易結實的課桌。王老漢說,這樣好哇,給村里節約了開支,也解決了學校的困難,還是年輕人辦法多。
三
每日上課前后,我都發現距學校土院不遠處蹲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細看,見有一張已不幼稚的大孩子的臉安在那一攤破皮爛片的衣裳上面,扶他起來,見他站不大穩,走路慢慢挪著已是十分的吃力了。原來兩腿細如麻稈,才知幼時患過小兒麻痹癥,說話也不大清楚,且有一條白白的口水藕斷絲連地吊在歪歪的嘴角。
娃子名叫大孬,已十五歲了,很想上學,腦子也清楚夠用,只是以前的幾任教員嫌他臟,嫌他“殘疾”,就沒收他上學。大孬每日慢慢地從家里移出來,挪到一處固定的土坡的位置,遠遠看著盯著拋棄了他的學校……聽大孬嗚嗚哇哇說完,我嗬兒嗬兒一笑,說,這好辦,我是新來的老師,我接收你這個學生。
說罷蹲下身子就把大孬背起來,朝學校走去。十五歲的大孬只小我兩歲,體重卻僅有四五十斤,背在背上,像背著幾根干硬的柴火。
自此大孬就成了李家坡小學的正式學生。上學時,由他弟弟二孬扶著;放學時,我索性天天背他回家。大孬在我背上挺不好意思,又沒法表達他的感激,嘟嘟噥噥說半天什么我也聽不清楚,只覺后背上被他源源不斷的口水浸得一片濕潤。
因了我無意識的一個小小行動,大孬的家人對我是特別感激了,李家坡的百姓們對我是分外地敬重了。
無論男女老幼,見了我,先遠遠地笑出一張真誠的臉,再喚一聲:老師——聲音卑謙且含有敬意,我惶惶然受寵若驚,不知該先問候對方還是先應答一聲,額上便歡快緊張得滲出一排密集的汗珠。從那會兒起,常有娃子們或婆娘家給我送菜送炒面。
正是春里,菜缺,十幾顆個大皮紅的山藥蛋,一把根白葉綠的大蔥或一把鮮嫩的韭菜常常放在我的小窯里……想著在此之前我在老家平川里,處處受人歧視欺負,團員是不讓當的,高中是不讓讀的,驢子一般低著頭,早早在田土里勞作……想想現在,居然受人尊重起來,一個小青年的心域里便感慨著生活給予我的厚愛。
四
單人校的日子亦苦亦樂。吃水,我須到深長的溝底去挑,一擔水,一個多時辰;燒柴,我須到坡坡峁峁上去砍,一捆柴,一個整天;不會做飯的我就胡亂做著,只要生的燒成熟的就行咧。深夜,窯外深溝里山風呼呼如大海恐怖的喧嘯,風停下來,狼和其他野獸的吼叫陰森嚇人,有時叫聲忽然從附近炸起,餓狼多次在窯外小土院里沉思和徘徊。單薄破舊的小木門被我關得牢牢的,還要在里面頂一根山桃木棍子。每晚睡前我都把上下課所吹的哨子放于枕邊,一旦野狼逼近窗口我會猛吹一陣尖亮的哨子的。
歡樂的時候時常在傍晚。山里人家大都養著狗兒的,看家,也負責接送本家的娃子,通人性的狗兒們是極聽話的。日頭在西山欲墜不墜時,便有西疙瘩、莊上村的狗兒們從夕陽晚照里跑來,黑、白、黃、花各色不等,在學校的小土院里或院子邊上等候著娃子們的散學,娃子們一出教室,小土院里便熱鬧到了極點。
狗兒尋著自己的小主人,小主人找著自家的狗兒,狗兒與娃子們便親熱成一團兒,把歡愉盡情地釋放出來。娃娃的嬉笑和狗兒撒嬌的哼叫被一條條卷曲著的尾巴無所顧忌地張揚開來。片刻,狗兒和娃子們四散而去,嗷嗷的歡叫和嬉笑聲隨著一縷縷騰起的黃塵,彌漫在夕陽的橘紅里。
剩我一人熬度黃昏后的寂寞,草草地拾掇一點飯菜,就燃起油燈備備課,或看父親給我找來的小說,《少年漂泊者》《靜靜的頓河》,還有郁達夫的一些作品。看累了,出得小窯,看天幕和遙遠的山巒相連接,有幾顆勤懇的星星,早在一片深邃純凈里點綴,辨得出幾縷青煙在裊裊地朝夜幕里扭去,那是山那邊的人家遲來的晚炊吧……我在小土院里來回走動,看天,看地,看遠處無邊無際渾厚起伏的山脈。
春日朝濃郁里走去。田野里的莊禾和山坡上的野草叢叢地泛綠了。我驚異地發現,我的鼻下唇上也悄悄竄出一層層黑黑的短胡茬。我先是驚怕一陣,等釋然下來才覺醒,我的青春歲月就在這荒涼的李家坡起步了,我的教書生涯也從此拉開她富有特色的帷幕。
那時候,山區因缺水娃娃們常年不洗澡少洗頭,無論男娃女娃,身上頭上經常有虱子有蟣子。常常能看到一串又一串白白的蟣子掛在女生頭發上,閃著些許光亮。癢得受不住了,在課堂上也去挖去撓,齜牙咧嘴的樣子,顧不得一點點體面。這情狀條件反射,你方挖罷我開撓,土窯里一派吱吱聲響。空氣呢,就濁濁的,濃濃的,很曖昧的狀態了。
天氣暖和了。我便帶上全體娃娃們,到山溝下的一處山泉邊,手掬了暖洋洋的泉水,洗臉,洗頭。四、五年級給一、二年級的洗,哥哥姐姐給弟弟妹妹洗,一直洗到干干凈凈,清清爽爽。我把它喚作清潔課。清潔課和體育課一樣,是大家一塊上的。
說話間夏天到了。我們到溝底山泉邊,女生一組,由五年級一女娃負責,在一個背灣里洗澡;男生一組,由我負責,在另一個陽灣里洗澡。起先娃娃們不好意思,羞羞澀澀的,兩回過來就自然了,就隨意了。身上洗干凈了,還可以在石頭上搓洗內衣的,高年級給低年級的娃娃搓洗一下,鋪在綠草絨絨的山坡上,搭在連成一片的野酸棗藤上,日頭曬過,山風拂過,一會兒就干爽了!
一周一次的清潔課,當然要選大晴天的。娃娃們喜歡,也受到家長們的贊揚。他們說,小張老師還真有辦法。
五
多年后我告別了教書的日子從事了其他工作,但短暫的李家坡生活一直讓我回味再三。
我的中篇小說《九月墳草》《教書日子》《那年在李家坡》,就是從不同角度涉及李家坡那段生活的,將近二十年后的1994年秋天,我的小說《山校》獲得了《山西文學》五年一度的小說大獎。座談會上讓我談一些創作隨想時,我突然語塞了,說什么好呢?
沒有李家坡的日子,就沒有小說《山校》,而李家坡的那段生活是平淡瑣碎的。她平淡卻純凈如水,瑣碎卻有富于質樸的美。
在忙完雜事的許多個靜夜里,我常常想起李家坡和在李家坡的那段日子。
難以忘懷的李家坡,難以忘懷的李家坡鄉親,還有我住過的驢圈改成的小土窯,在遙遠的平陽府里,我向你們深切地祝福。
作者:張行健
名家簡介:張行健,作家,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臨汾市作協主席。魯迅文學院首屆高研班學員,山西作協首屆簽約作家。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在全國多家文學刊物發表中篇小說50余部,短篇小說50余篇,散文百余篇。代表作有《天地之約》《古塬蒼茫》《天邊有顆老太陽》《秋日的田野》《在故里的上空飛翔》《北方的莊稼漢》《祖槐尋根》等。作品曾多次獲人民文學獎、山西文學獎、黃河文學獎、山西“五個一工程”獎、趙樹理文學獎、山西文藝評論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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